亚新体育面对存在的不竭探问——评格非长篇新作《登春台》 新批评
点击量: 发布时间:2024-03-07 11:05:53

  亚新体育暌违四年,作家格非的长篇小说新作《登春台》近期由译林出版社出版。小说以俯瞰的视角开篇,张望浩瀚宇宙中的无数微尘。微尘一刻不停地,微弱振动,连成无数故事。

  故事聚焦于1980年代至今四十余年的漫长时间里,四个人物的命运流转。沈辛夷、陈克明、窦宝庆、周振遐分别从江南的笤溪村、北京的小羊坊村、甘肃云峰镇、天津城来到北京春台路67号。他们的故事在这里轮番上演,又彼此交叠。他们从无序、偶然中走来,却在时间的湍流中始终往前行进。

  他们的故事,是无数微弱振动中的一角。故事渐渐拼凑成全貌,带我们离开地面,回望时代。时代里,藏着某种将世间万物联系在一起的隐秘逻辑。在那里,日日万事丛生,其实本无一事。

  翻开《登春台》,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扉页上的这段话:“在那里,最响亮的闲言与最机灵的好奇‘推动’着事情的发展;在那里,日日万事丛生,其实本无一事。”这一题辞被作者隐去了出处,但对熟悉格非前作《隐身衣》的读者来说,“闲言”与“好奇”不正是这部小说的主要架构吗?《隐身衣》的开篇与结束是相似的:崔师傅前往褐石小区的一户知识分子人家预热胆机。每一次来,他都能听到他们连珠炮似的“高论”,听得多了,他也不得不感叹“这个世界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

  作为《隐身衣》故事层面的“前传”,《月落荒寺》向我们揭示了这几个事实:首先,位于褐石小区的这户知识分子人家,正是林宜生与白薇的家庭;其次,《隐身衣》所叙之事,发生在林宜生与楚云从分别到再次相见的七年里;最后,尽管崔师傅对林宜生的音乐品味敬谢不敏(用数十万元的机器听盗版流行音乐),但七年之间,他的音乐修养还是得到了极大校正,并且在小说的最后一幕——“时间像是停顿了下来,仿佛世界上所有的对立和障碍都消失了。惟有音乐在继续。许多人的眼中都噙着泪水。”——提供了让他们从日常生活挣脱出来的可能。这大概也诠释了《隐身衣》扉页上那来自尼采的题辞:“没有音乐,生活就是一个谬误。”

  似乎是为了让我们确信写作的延续性,格非不忘让林宜生在《登春台》里再次出场:陈克明曾请这位“略显腼腆、谦虚而温和”的哲学教授,开列了一份哲学书单。不过仅在故事层面亚新体育,《登春台》与另两部小说已无牵连,它们更大的联系在于作家运思的对象仍是《月落荒寺》中的那个世界:物质与精神的严峻落差仅凭音乐能否弥合?音乐是否可以补全现代知识生产不曾提供的反观自省的能力?塞壬寓言所区分出的两种生活(安全的生活和真正的生活),其界限果真只在音乐一端?这既是《月落荒寺》的乌托邦性,也是它悬而未决之处。概言之,《月落荒寺》并未圆满地处理现代生活的精神疑难,而《登春台》的叙事起步于此:救赎的途径已不再系于音乐。

  《登春台》以四个人物分出四章,另有序章与附记两个部分。在序章中,神州联合科技公司的前董事长周振遐于京北街头发病,昏厥前夕他为自己做了抢救准备。旨在照料入院的周振遐,公司派出职员沈辛夷前去,后者在那里遇到了周振遐的情人姚岑。适逢此时,沈辛夷开始向姚岑讲述自己的身世,由此引出第一章。

  沈辛夷年岁还小之际,母亲便与父亲、弟弟前往外地经商,唯有在春节,一家人才能短暂地团聚。对沈辛夷来说,她的童年记忆是不堪回首的,主要是由于两件事:其一,她初二那年,学校组织过一次前往灵岩山的郊游,途中她遭遇猥亵。事情发生后,母亲迅速飞回蜀阳,然而她并未去安慰女儿,而是赶赴学校争取赔款。母亲的安慰,是留下了一个装着一千元的信封,她让沈辛夷“想怎么花就怎么花”。经此一事,沈辛夷只觉世界是陌生与不可理解的,开始饱受失眠之苦。至于第二件事,沈辛夷则很难断定究竟是梦还是现实:幼年时她曾和母亲去过一家宾馆。当她在沙发上醒来时,她听到了母亲与“长脚鹭鸶”贾金强在卧室的闲谈。毫无疑问,母亲背叛了父亲。沈辛夷大学毕业后,先是在一所中学教书,随后进入中关村软件园的神州联合科技公司,直到此时,因为弟弟的入狱与母亲的濒临破产,她才后知后觉与故乡艰难告别。

  改革开放对沈辛夷来说,是时代引导着她的母亲开始了长达数十年的迁徙,陈克明的生活同样内在于这一历史进程,他原是京郊西北旺镇的村民,中关村软件园的兴建,使得“城市这个庞然大物伸展开的巨臂,终于将位于海淀最北端的这座小山村揽入了自己的怀抱”——大学毕业后,陈克明先是去了毛家岭村的姨夫家帮工,随后在母亲的安排下与一位名叫静熹的姑娘成婚。婚后,陈克明从事过各种工作:服装厂经理、租借卡车去工地运输渣土,或是承担大楼内部装修的工程。在后一件事上,他被自己的岳父做局,欠下一笔数百万元的巨款,只得开起了出租车。然而,也正是这一勉强度日的活计,令他得遇今后的贵人周振遐。陈克明与沈辛夷的另一处相似,是他也经历了家庭破碎。陈克明进入神州联合科技公司后,他与妻子的感情也开始经历考验,而静熹关于丈夫出轨的预感无疑是正确的:两人最终选择分手。

  第一章结尾,格非留下一个关于窦宝庆的扣子:分配给沈辛夷的工位,曾属于一位名叫窦宝庆的员工。沈辛夷向现任董事长陈克明询问这个人的情况,陈克明于是请她到雪茄屋坐坐,“容我慢慢道来”;第二章行将结束时,这一伏笔被再次提起:“说起窦宝庆,公司里的每个员工,都能说上几句有关他的轶闻趣事”,而陈克明所以能掌握他的情况,主要是因为在一次饭局上他结识了《北方法制报》的记者小罗,后者曾追踪窦宝庆的案件长达两年之久,并先后两次前往看守所采访了这个青年人。小罗禁不住陈克明问东问西,给他发来了自己为窦宝庆案撰写的特稿(她以第二人称撰写的文章,便是小说的第三章)。至此,那个始终隐于幕后、也被所有人热忱谈论的对象终于现身。然则进入第三章后,小说的氛围陡然一变:作为引言里“最响亮的闲言与最机灵的好奇”的所指,窦宝庆本人又是最深沉以及最不好奇的人。讲述伊始,我们就能感到他与世界之间存在着难以克服的距离,无论是离开家乡前夕的夜晚,还是抵达北京后落脚的杂物间,抑或开始跑长途的驾驶室,面对不同的人,窦宝庆展示的姿态皆是抗拒。他抵触一切交谈,抵触任何将关系拉近的可能,而在小罗的设想下,这一切则源于“在你看来,不相干的人硬塞给你的种种恩惠,是一笔笔无法偿还的债务。因为无法偿还,所以不可接受”。

  跑长途一年后,窦宝庆所在的公司被神州联合科技收购,他也因之结识了风情万种的郑元春。郑元春把窦宝庆当作调剂生活的佐料,而窦宝庆则在郑元春身上一扫此前直面世事的缄默。换言之,窦宝庆决心向这个世上唯一信赖的人,袒露他隐藏最深最久的秘密:离开西北老家以前,他杀掉了奸污自己姐姐的男人。窦宝庆与沈辛夷、陈克明诚然都“共在”(或先后落脚)于同一家公司,但他们进入城市后的遭遇更为相似:桑钦令沈辛夷走向抑郁,莎莎等人令陈克明的婚姻走向终点,郑元春则让窦宝庆走进监狱,尽管这原本就是他该去的地方。被捕之后,周振遐瞬间领悟了父亲把他送到北京的意图,也明白了母亲此前那毫无缘由的发疯。透过他的目光,我们也看到“风景”在窦宝庆的世界重新出现,而且不再是陌生的。一句话,他脱离已久的正常时序,正在回归;通过自己的被捕,他也和那个将他抛掷于轨道以外的日常生活,达成和解。他终于明白自己置身的世界。

  第三章与第四章衔接之处,窦宝庆回忆起周振遐曾劝慰自己将心中的“幕帘”揭开,如此,过去的事情便不再揪心,因为“一切都是明亮的,清晰的”。不韪冒臆断之险地说:《月落荒寺》里悬而未决的救赎,正是在窦宝庆与周振遐两人身上被进一步拓宽。如果说格非在窦宝庆身上寄托了某种“野蛮人”的理想,即以“野蛮之力”重新建立“意识的自主性”,那么他显然也在周振遐身上安放了另一个理想。第四章以少年周振遐去竹林寺看望师父永贵开篇,因途中遇雨,少年躲入砖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少年梦见了既来将往、旋生旋灭的一个个晨昏朝夕,梦见了云飞、花开,犬吠、人跑,也梦见了自己日后的命运”——这句话,连同下文的“而现在,他的梦就要醒了”,乃是全书最神奇的一笔。这两者之间,周振遐日后的命运如幻灯片闪回,但这些是少年的梦吗?还是如下一节所提示的,是老年的周振遐梦见了自己的梦?孰是孰非也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奠定了本章的叙事氛围:方才还是少年,梦醒的时候,几十年已倏忽而逝。

  格非在周振遐身上寄托的理想,似乎是一个被他动情描述的、发生于赏花间隙的出神时刻:

  这是一个被无数哲人称为“吉瞬”的美妙停顿,一次令人神驰的例外,一个跃入觉醒的时刻。

  在这一刻,他不再为未来担忧;不再为过去所受到的伤害和屈辱而痛苦;不再为啃噬他良心的道德上的种种过失感到后悔和内疚。他愿意原谅任何人,愿意忘记一切事情。有那么一阵子,他的心幕被打开了,藏在后面的东西也不再让他害怕,他觉得自己像一只鸟那样自在。无所用心的光阴,绵延在所有事物之上。

  事实上,《登春台》不仅提供了“吉瞬”这样一个类似于《月落荒寺》的结尾,也埋藏着更为关键的信息。为了勘破这一点,我们需要重新回到小说的序章:叙述者首先以一种带有实证色彩的语言谈论了时间——对于这段话,我们诚然可以指认它是为交代故事时间而做的铺垫,也无妨说它进一步地引出了周振遐后来关于死亡的思考,但是否别有一种可能,即探究个人的救赎,原本就难以避开时间这一视域?

  熟悉海德格尔的读者不难看出,《登春台》的引言即来自《存在与时间》,它是海德格尔笔下最为精彩的段落之一,位于原书第一篇的第三十七节《两可》:

  公众解释事情的这种两可态度把先行的议论与好奇的预料假充为真正发生的事情,倒把实施与行动标成了姗姗来迟与无足轻重之事。从而,就诸种真实的存在可能性来看,在常人之中的此在之领会不断地在其种种筹划中看错亚新体育。此在在“此”总是两可的,这就是说,此在在那样一种共处同在的公众展开状态中总是两可的。在那里,最响亮的闲言与最机灵的好奇“推动”着事情发展;在那里,日日万事丛生,其实本无一事。

  在海德格尔看来,人隐身于众人之际,也正是它“沉沦”之际,而“沉沦”无外乎三种形态:闲谈、好奇与两可。如何不再沉沦而返回一种本真的状态,有赖于我们对时间性,对个人存在限度的领会。很有可能正是沿着这一思路,作家才让周振遐思索生死,并亲身经历了濒死一瞬。在那一刻,我们看到的是一个由文学演示的“向死存在”的顿悟者,它延长了“吉瞬”中闪烁的自由,并向我们许诺:幸福将在一种本真的生活里真正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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